2月7日,医院决定紧急采购一台ECMO设备。医院后勤服务中心主任陈滋华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,这是一个多方支援的产品,“主机在福建,水箱在上海。”
为了把设备运到十堰,院方辗转上海、武汉两地,历经火车、汽车、直升机接力运输,10日傍晚,设备终于抵达。
加上这台新机,医院已有两台ECMO机器,它们将被用于救治新冠肺炎重症患者。
在武汉、上海等地,医护人员早有通过ECMO技术救治新冠肺炎患者的先例。山东、浙江等地援鄂医疗队,出发时也纷纷带上了这种“救命神器”。
2月4日,国家卫健委、国家中医药管理局在《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诊疗方案(试行第五版)》中进一步强调,对于严重急性呼吸窘迫综合征(ARDS)患者,应考虑俯卧位通气,甚至体外膜氧合(ECMO)。
53岁的黄冈人胡大志(化名)就体验过ECMO。在此次新冠肺炎疫情中,他是湖北省首例运用ECMO(体外膜肺氧合)技术救治的确诊患者。
据胡大志回忆,自己是在年12月底发现问题的,最初以为只是感冒。在家中拖了6天后,他于年1月2医院检查,CT显示右肺有部分阴影。
按照肺炎治疗了3天后,胡大志的病情未有好转。他被转到了省医院,后确诊为新冠肺炎。他记得医生说过,他的左右肺当时已经烧成了白肺,“要是再晚来一两天,肺功能就完全损坏了。”
1月7日,胡大志陷入昏迷,并被转入ICU,医生对其实施气管插管等措施后,病情未见好转。他隐约听到医生们讨论是否可以应用ECMO技术,“要不试验一下?死马当活马医。”
胡大医院接受治疗。受访者供图
对此,医院急救中心副主任夏剑曾对媒体表示,新冠肺炎患者中病情严重的,肺部正常工作会受到影响,ECMO技术相当于在人体外安放了一个“人工心肺”。
据胡大志的儿子介绍,经过评估,1月8日下午,医院对胡大志实施了ECMO技术,“机器大概上了三四天”。1月12日,CT检查显示其肺部功能基本恢复,血压、尿检等各项指标均恢复正常值,体温在36摄氏度左右。“当时医生说这是一个奇迹,我是重症监护病房里恢复得最快的一个。”胡大志说。
在了解了胡大志等人的案例后,新京报记者采访了首都医科医院心脏外科危重症中心主任侯晓彤,医院副院长、ECMO研究室主任李斌飞,中医院体外循环中心主任吉冰洋,由他们解读ECMO技术及其在新冠肺炎中的应用。以下为新京报记者与侯晓彤、李斌飞、吉冰洋的对话。
用ECMO为新冠肺炎患者抢时间
新京报:能否介绍一下ECMO的工作原理?
侯晓彤:ECMO是重症治疗方面的一种技术,并不是针对新冠肺炎的。它是把人的静脉血引出来变成动脉血,再打回人体内,有循环辅助和呼吸辅助的作用,所以在心脏或者呼吸功能衰竭的时候,它可以代替人的心和肺起作用,等待心肺功能恢复。
吉冰洋:简单来说,ECMO就是通过设备暂时替代心脏和肺。对于肺炎患者来说,他的肺里都是炎症,用ECMO可以让他的肺休息一下。
新京报:那ECMO可以用于新冠肺炎患者吗?
侯晓彤:新冠肺炎病毒主要攻击的是肺,很多病人因此出现严重呼吸功能不全、低氧血症,甚至危及生命。这是ECMO的适应证之一,是可以采用ECMO的手段进行辅助的。
李斌飞:但要想把病治好,光靠ECMO是不行的。临床医生给病人上完(ECMO的)机器后,该治疗肺的还要治疗肺,该治疗心脏的还要治疗心脏,不是说我一上机器,其他的医生就都不用管了,大家还要继续治。
ECMO只是给医生争取到了更多的治疗时间。就像我本来今天考试,但是考试时间忽然推迟了一个月,这一个月内你不复习,考试照样不及格。
医护人员正在给病人安装ECMO机器。受访者供图
新京报:所以严格说来,ECMO不是在治疗新冠肺炎?
侯晓彤:新冠肺炎是病毒性肺炎,我们一般认为病毒性肺炎是自限性的,也就是说发展到一定程度后能自动停止,大多数患者靠自身免疫力就可痊愈。ECMO跟药不一样,它只是“向死神买时间”,并不治疗原发病。
李斌飞:新冠肺炎的临床表现很复杂、很凶猛,所以不能简单地说ECMO治愈新冠肺炎,只能说它能提供某些方面的帮助。
现在还不太好判断ECMO在新冠肺炎中的表现,因为已知的案例太少了。但相对来说,年轻人的使用效果好一点。
适用于仅有心、肺损伤的病人
新京报:什么样的病人适合使用ECMO?
李斌飞:患者病症比较单一的。比如单纯的肺炎、心肌炎,还有心脏手术后的心塞、一些冠脉引起的心脏骤停,用ECMO的治疗效果会比较好。ECMO也是有适应症的,它针对心和肺的问题效果会独特一点,针对其他问题就还是摸着石头过河,要看具体情况。
吉冰洋:使用ECMO的前提是撤掉ECMO后,肺功能可以恢复,其他器官功能也要比较好。但此次新冠肺炎患者中很大一部分是老年人,有些基础病变比较严重,这种情况不建议用。
侯晓彤:有的病人可能上机器上得特别晚,其他器官已经坏了;有的病人本身就有很多基础病。这两种情况下,上了ECMO死亡的风险会较高。
我有一个朋友,有一天半夜给我打电话,说他父亲在抢救,已经按压一个半小时了。他哭着说,你带人过来把机器(ECMO)给他装上,不能让他父亲这样死。我一听就知道已经来不及了,所以我虽然过去了,但没带机器。
具体到这次疫情,是否适合上ECMO,总的来说就是看病人是不是只有心脏和肺受到了损伤。如果病人的其他器官也因为缺氧受到损伤,上了ECMO之后,效果可能也不太好。
新京报:病人使用ECMO后存活率如何?
侯晓彤:像心外科的病人,用ECMO的存活率是1/3;暴发性心肌炎的病人,一般能活2/3以上;呼吸衰竭的病人能活50%-60%。所有病种平均能活百分之四十几,也就是小一半的病人。而这些病人不用ECMO可能都不能存活,所以有一个说法,叫ECMO重新界定了生死的界限。这就是ECMO的意义所在——ECMO成为这些病人的最后一道防线。
新京报:一般来说,ECMO对患者的支持时间能有多长?
李斌飞:有三个月的,有半年的,这跟病人的恢复情况相关。上ECMO是不得已,支持的时间长、撤不了机器也是不得已。比较理想的状态是,用ECMO进行关键支持后,患者就进行了器官移植,或者器官能够自己恢复。这种情况下就可以撤掉机器,恢复传统治疗。
侯晓彤:年,我们的一个病人用ECMO辅助了天,脱机后存活了。就我所知,现在使用ECMO最长已经超过一年了。
如果是病毒性肺炎的话,一般两周左右就可以了,长的也有一个月以上的。
首都医科医院心脏外科危重症中心主任侯晓彤。网络视频截图
新京报:在临床中使用ECMO会有风险吗?
侯晓彤:ECMO毕竟是个机器,它不是人,所以会有一些并发症。比如病人使用ECMO必须抗凝,所以就可能出现出血、栓塞等并发症,由此可能造成脑栓塞、肢体缺血、截肢等等。另外上机器时间长了,病人还可能感染——比如他心肺虽然最终恢复了,但因为感染还可能死亡。
李斌飞:ECMO的使用不是一个完全标准化的过程。它面临着错综复杂的判断和处理操作,步步都牵扯到病人的安危。比如一个病人心跳停了,医生在那里按压。ECMO在心跳没停之前到了,最后的效果可能就非常好;但如果你跑慢了,路上多花了半小时,最后的效果可能就差一些。
所以使用ECMO有很多变数,而且不是跟技术程度、标准化相关的,有时候就是一种快速反应。
需要多学科医护人员共同配合
新京报:医院急救中心副主任夏剑曾对媒体表示,医院都有ECMO设备。而公开信息显示,截至年末,医院27个,湖北省有70个(医院)。就你所知,现在ECMO在全国的推广情况如何?
侯晓彤:中国生物医学工程学会体外循环分会年的统计数据是,中国有家医院可以做ECMO,医院。
李斌飞:医院想做ECMO但做不了,医院的技术达不到。我的感觉是,目前掌握了ECMO技术医院,地区医疗中心数量不多。
新京报:除了设备之外,使用ECMO还需要哪些条件?
吉冰洋:首先技术人员非常重要。启动ECMO一般需要5人以上的专业医护团队,不同的ECMO类型需要不同专业的医护人员,可能要有ICU医生护士、心脏/血管外科医生、体外循环医生、呼吸重症医生、急诊科医生、超声医生、呼吸治疗师等。
此外,ECMO还需要许多配套使用的设备,比如呼吸机、血滤机、主动脉内球囊反搏等。
对于一些不具备危重症处理能力的医疗单位,可以在ECMO辅助下将重症病人安全转运到具备医院。目前,在包括救护车、直升机和固定翼飞机等转运工具的支持下,可进行全球危重患者的转运。
新京报:目前,全国掌握ECMO技术的医生大概有多少人?
吉冰洋:医院的体外生命支持团队,有包括体外循环医生、心脏外科医生、外科ICU医生、CCU和内科ICU医生及急诊科医生、超声科医生和各重症监护室护士大约30人左右。
中医院体外循环中心主任吉冰洋。网页截图
侯晓彤:我们科室专门做ECMO的有8个大夫,再加上两个主任医师,总共有10个人,已经算是多的了。医院的ECMO一年不到5例,掌握这项技术的人并不多,所以家医院,能有名医生可以操作就算不错了。掌握ECMO的医生还是很稀缺的。
同一个病人,去一家一年做医院和一家一年做5医院,结果可能不一样。ELSO(体外生命支持组织)的数据显示,例数多的ECMO中心,病人的生存率要明显高于例数低的中心,我国的数据也得到了相同的结果。
新京报:在这次的疫情中,是否可能在短时间内大范围推广使用ECMO?
吉冰洋:目前的条件很难做到,因为专业的医护人员和设备耗材都相对短缺。我们可以通过标准化的培训,培养出具备基本ECMO操作能力的医护人员。但这种培训至少需要3个月,而且培训之后还需要一定的临床实践来积累经验。
发挥作用,但不能滥用资源
新京报:使用一次ECMO,大概要花多少钱?
侯晓彤:医院有六七台ECMO机器,设备本身价格是每台多万。像管道、插管这些耗材,每个地区的价格不太一样,一套耗材的费用在5万到10万之间。一名患者一般用机器的时间约为一周,也就使用一套耗材。
很多人觉得用ECMO特别贵,其实不是这样的。比如我选择最简单的耗材,用一次ECMO需要5万块。但上ECMO的病人都是重症病人,他治病总共花了50万,其中大部分钱是花在ICU和ICU里各种设备、药物上的。所以不是ECMO贵,是要救活这个病人的各种成本加在一起很贵。
李斌飞:如果仅从机器的角度讲,一台机器的成本多万,还不如超声仪器贵。开一次机要3万-5万,为了延续生命,还是可以考虑。
医院副院长、ECMO研究室主任李斌飞。网页截图
新京报:擅长心脏移植、危重症与急救的台北市长、医院外科医师柯文哲曾经在一段演讲里提到过ECMO的伦理问题,你怎么看?
侯晓彤:柯文哲说过一句话,“ECMO做多了,医生会变成上帝”,说的就是伦理问题。因为在ECMO的操作中,是医生选择病人,医生在决定病人的生死。
我抢救过一个病人,心脏按压了2小时,外科大夫找我们说要装ECMO,我说不能装,这样的病人肯定活不了。后来他们主任跟我说,这个病人不安也是死,咱们安一下吧。结果安上的第二天病人就醒了,第4天撤了,病人活了。我立刻就有一个感觉,我们真的可以决定病人的生死。
对于普通人来讲,很多人可能认为我家亲人必须抢救。但你救一个人用的是全社会的资源,这就存在一个什么情况的病人该救、什么情况的病人不该救的问题。
打个比方,如果所有的人都救,最终的结果可能是你用了台ECMO机器、去救个人、花了几千万,但只救活了10个人,另外90个病人都白费了。这个时候你就要思考,是不是应该把这个资源用得更好一些?是不是应该挑选更合适的病人?这就是伦理。
新京报:此次新冠肺炎疫情中,有一些患者使用了ECMO技术后并最终治愈,公众可能会对这项技术在新冠肺炎中的表现特别期待。
李斌飞:我对ECMO的技术没什么怀疑的,主要就看上机器的时机。
在这次的疫情里,我希望ECMO能恰到好处地发挥作用,但不要变成滥用。因为归根结底,ECMO是一个比较稀缺的医疗资源,使用它需要大量的人力、物力。但对于一些年轻的、身体基础状况好的患者,使用ECMO还是有一定价值的,至少可以积极一点。
对于ECMO来说,这次的疫情可以算是一个考验,我们也希望经过这次的事情,能让我们的认知更加成熟。
新京报记者李桂韩沁珂付子洋
编辑滑璇校对赵琳