妈妈仙逝周年祭
一
妈妈走了。年1月2日凌晨一点零三分,监视器上的线条突然拉直,延伸.……。视频中传来了嘈杂慌乱的声音,随即是哭泣的声音。我知道,妈妈的最后时刻到了,从走到,妈妈走的路太长了,要歇歇了。正如她在一个月前,甚至半年前,还能表达自己意愿的时候,一再嘟囔着的:“回家“一一回崇明的家,回新华路的家。
去年夏天,我回上海陪伴妈妈。40多天里,几次目睹了妈妈在似醒非醒的辰光,不停地用手指向远方,嚷嚷着要回家的情景。看着妈妈失神的目光和执着的神色,一种不详的念头攫遽然袭来,但是谁也没有说破。
那是我当年的第二次回家。这是我下乡离家后,回上海时间最长的一次。冥冥之中有一个声音告诉我,多待几天吧,也许是陪伴妈妈的最后一次。
记不清是哪一年,妈妈对我提出了一个要求,说你现在也退休了,每年起码要回来三次,陪陪我。还说,路费我出。我笑着说,我每天给你打一个电话,每年春节回来还不够吗?妈妈说不行,我现在九十多了,不知哪一天说走就走了,能多陪我一天就多陪一天吧。妈妈说这话的时候,也是笑着说的,并不是在强求,她知道我和赵岚还有两个外孙需要服务。但我知道,妈妈说的,完全是内心的愿望。虽然,父亲离开我们以后,妈妈承续了爸爸的民主宽容和大度,从来不向子女们提出什么让我们为难的要求,甚至于她的最后几年,尽管内心渴望着七个子女每天都有人陪伴在身边,但大家每天去了,她又总是让阿姨早早地打发“值班”的孩子回家:
“他(她)家里也罢勿得的,让他(她)早点回去吧。”
“大毛”,
妈妈把已经七十多岁的大女儿叫到床边,
“耐侬早点回去吧,走晚了车子軋。”
她既想女儿多陪陪她,又心疼女儿上下车不方便。
一个拉扯大七个子女的母亲,一个繁衍四代、聚族36个后辈的老寿星,怎能不以儿孙承膝为欢呢?但是,妈妈毕竟是妈妈,她必须得压抑自己的念想,为子女们考虑。有时候,看着都已经七十上下的儿子女儿忙里忙外,她就自言自地说:“都是我把你们拖累了。”一次,这话被妹妹听到了,妹妹马上趴到妈妈的耳边,说:
”你这叫什么话,你是妈妈吔,你一把尿一把屎把我们拉下扯大,现在你年纪大了,我们不伺候你谁伺候你?勿要瞎想八想,噢!多吃点。有力气嚒下床锻练锻练,慢慢地你就好起来了。你能自己动动了,我们不就可以轻松点了吗?”
明明知道那是妹妹安慰她的话,但妈妈还是多么希望或许真有菩萨保佑,多活动活动能够重新站起来。
下床锻练,几乎是妈妈的日课。她97岁的时候,还能下床站站,每天烧完香,念过阿弥陀佛之后,就站起来扶着籐椅背原地踏步。太阳好的时候,有时拄着拐杖踱到窗台边,晒晒太阳,看看窗台上摆着的吊兰,看看对面窗口一一李阿姨家的动静。
说来也怪,她的视力己经到了对面不识君的程度,但是,隔着一个弄堂,对窗李阿姨只要一出现,她居然能够看到。其实,与其说看到,不如说感觉到更准确。早先的时候,妈妈总要推开窗子与李阿姨喊几句,反正也是你说东她说西,无非是“最近好伐““儿子有消息伐“之类。我们父亲和她先生是银行同事,又比邻而居半个多世纪,弄堂前后楼上楼下左邻右舍的老人,就剩下她们两个,相惜之情乃灵犀之通。可是现在,妈妈喊不动了,只能自言自语,“孩子不在身边,惨个一一“。妈妈发的是崇明音,“个“字拉得很长,带有十分感慨的意思。李阿姨的独子出国了,她一个人寡居于室,雇了个钟点工。她的儿子与我家小弟弟小民是同学,所以,经常听妈妈向小民打听李阿姨的近况,逢年过节总让去看看李阿姨。有时候,我们在弄堂口碰见坐着轮椅的李阿姨,她也总是再三再四地问妈妈的情况。李阿姨总是这样说,前两年你妈妈还能坐轮椅出来,我们还能碰碰面,怎么一下子就动不了呢?
所以,能够动动,是老年人,尤其是高龄老人最大的希望,甚至可以说,是他们对延续生命、提高生命质量的最后期盼和努力。妈妈也是这样,直到她去世的前几个月,她还坐在藤椅里,两只脚作高抬腿运动。在上海的两个弟弟,经常坐在妈妈的对面,用手托住妈妈的膝盖内侧,帮助她两脚抬起落下,做着做着,妈妈就不要人帮助,自己运动。我们回家,只要妈妈坐在椅子上,我们就搬一张小板凳坐在妈妈对面,帮助她高抬腿。浙江的三弟曾经给妈妈计数,妈妈一次居然可以做个反复。我们猜测,她总有点不相信自己就站不起来,不相信从此下不了楼梯,总是希望通过活动活动,重新走出弄堂,走上新华路,走到香花商场,那怕还像前几年一样,坐着轮椅转转也好。
二
妈妈最后几次坐轮椅出门的情景,还清楚地留在我们的脑海里。
一次是她最大的玄外甥林思耘考上复旦医学院,全家在中山公园欢聚祝贺。妈妈兴致盎然,两个多小时的宴席,她纹丝不动,接受三辈后生的敬酒,席后又一一与各群合影。那个时候,妈妈95岁,虽然坐着轮椅,虽然鬓丝挂霜、慈颜沧桑,但是笑得那么灿烂。她说过,她最滿意的最可以告慰我爸爸的是,七个子女及配偶个个健康,七家人家下一代家家有大学生。现在,第四代的老大闹了个开门红,她怎么能不高兴呢?当年发压岁钱的时候,她给姐姐0元钱,说,给林思耘。吓了姐姐一跳,坚决不拿,劝妈妈说,你留着自己用吧,小孩上大学了,压岁钱就不用再给了,而且,也不用给那么多。可妈妈坚持说,要给的,开心,第四代进了名牌大学,我还能看到几个呀!这样,连续给了五年,直至林思耘大学毕业,妈妈才似乎完成了一桩心愿,这个时候,妈妈已经很十分衰竭,但还是高兴地对姐姐说:“总算是圆满了。”
还有一次是妈妈97岁的小年夜,按例全家去外面吃年夜饭。考虑到妈妈已经坐不动了,就把年夜饭的地址安排在马路对面上海影城旁边的“上海老弄堂”,以便中间轮流有人回家陪伴她。可是,征求意见的时候,妈妈说她要去。哥哥姐姐知道她喜欢热闹,顺了她的意。也知道妈妈一向是很讲究的,出门穿着要整洁。按照她的要求,帮她穿上她喜欢的衣服,家里几个小伙子把她连轮椅一同抬到楼底。看得出,这一次,妈妈是强打精神坐在主位上,不像每次集会那样,总要先发表一番祝辞。坐在旁边的姐姐让妈妈先讲几句,妈妈摇摇手,妈妈那个时候己经很少说话,很少有笑颜,似乎脸部肌肉很难舒展开。我们知道,妈妈之所以强打精神参加,一是怕扫了大家的兴,二是妈妈喜欢闹猛,内心自然十分珍惜难得的全家团聚。我们当然也愿意妈妈在身边,妈妈在,家也在,一大家子心有所托,几十口人的欢乐也在。这不,小字辈那一桌,很快就喝呀、吃啊的闹开了。而我们陪着妈妈的一桌,也开心,也不时地说东道西,但大家谈天的时候,眼睛总在不时地看向妈妈,看她吃不吃,吃点啥,吃多少,看她坐得住坐不住。小辈们要给老太太敬酒,也被哥哥姐姐劝退了,是怕妈妈应酬起来太累。虽然我们知道,要在过去,一家一家轮着敬酒,特别是小一辈来敬贺,是妈妈最开心的时光,她那个笑的,从开宴到散席,嘴巴都没有合拢过。但是,现在,妈妈显然没有这个精神了,她是在强忍着陪我们呢。
之后的那个小年夜,妈妈完全没有力气外出了,我们也改变方式,让小辈们出去聚餐,我们第二代的兄弟姐妹陪妈妈在家吃年夜饭。一张圆台面,搁在八仙桌上,紧靠着妈妈的床沿。床沿可以坐三个人,大家围坐以后,屋子就没有转身的地方了。这个情景,让我们不禁产生时光倒流的感觉,小时候弟兄姐妹七个,后来又陆续增加各自的另一半。也是这样,过年团聚,是大家最期盼的时刻。在爸爸妈妈身边,围着这个圆桌面,把酒话桑麻,其乐也融融,那是一幅多么温馨的画面。我爱人赵岚刚去上海时,觉得屋子太小,逼仄难耐,有点不太习惯。去的次数多了,特别是一家人热烈而祥和的气氛,使她觉得那简直是一种享受,她喜欢那种祥和亲情,留恋那种父慈子孝、兄弟同气、姑嫂相亲的家庭氛围。
早先,爸爸妈妈坐在床沿,爸爸讲讲崇明老家辞旧接岁的习俗;后来,十多年的岁月里,妈妈坐在床沿,接受我们的辞岁感恩和新年祝福。一年、两年……妈妈似乎每年都没有多少变化,头脑清醒,谈锋依旧;有条不紊,安排有序;规范祭祀,制定菜谱;结算开支,分发红包。对待七个子女,众多孙辈,从不厚此薄彼。
但是,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,总指挥变成了哥哥,妈妈渐渐地坐在那张亲婆时添置、爸爸晚年专享的籐椅上,静静地看着大家忙里忙外,时不时地作一些提示。她特别上心的,是给先人摺银子,再三再四地问阿姨,问姐姐和妹妹,锡箔够不够?摺的量够不够?有时候还親自动手摺。摺完后,不知从哪里摸出几个大红口袋,自己带上花镜,在口袋上填写受供的先人名讳。妈妈做这些事情的时候,极其认真,极其恭敬。姐姐说,妈妈现在是越来越讲究了,以前没那么多说法。也许人到了老年,对于今生的希望越来越渺茫,转而寄托于身后和来世,对于过往的先人,也因此产生希冀重逢的冲动。
再后来,人丁急增,斗室难容,最主要的是经济条件好起来了,一家人便到外面吃年夜饭了。现在,又转了回来,可是,妈妈坐不到桌前了。妈妈靠在床头,默默地看着我们,不时地让我们把电灯都打开,大家说:“都开开了”。说了几遍,她仍坚持要求把灯都打开,妈妈的视力越来越不好了,听觉也明显下降。年夜饭的崇明特色兼上海本帮菜肴丰盛依旧,除旧布新的气氛依旧,但是,大家的心里,总有一团挥之不去的阴霾,妈妈身体明显衰竭,令我们深深的担忧。
三
现在想想,妈妈真的己经是很让我们省心的了。她97岁的时候,还每天下地,早早地点上香,直直地站在阿弥陀佛面前,合什,捻珠,诵经。然后整理药片,把当天要吃的药和保健品,分门别类地摆进安利小药盒里。午睡起来,吃点水果等东西后,便取出小本子和笔,开始记账一一每天的收支往来,无论多少,悉数在案。她要解手时,都要自己去马桶间,不要人陪,慢慢地,落座变得困难了,我们扶她坐下后,她就赶我们离开,“出去,带上门。”她怕熏着我们。我们只好在门口静候,时刻监听着里面的动静。妈妈经常挨哥哥“批评“的是“不听话”。叫她坐在椅子上不要动,她自会摸摸悉悉,一会儿去拉拉床单,一会儿擦擦桌子,一会儿又开开冰箱,告诉阿姨这个菜放不住了,那个菜要配点什么烧,告诉阿姨,今天谁谁来,去买点什么什么。阿姨知道,那是今天要来的孩子喜欢吃的菜。有时候她抢着择菜,我们说,那么多人在,用得着你做吗?妈妈总是说,这样不能干,那样不让干,我倒成了闲人了,坐吃?
妈妈常常引以为自傲的,是她“脑子还好”,毎每我用她床头电话往外拨打时,记不清兄弟姐妹家的电话号码,她就立即告诉我,不论是座机号还是手机号,她都记得一清二楚。然后就拍拍我的胳膊,说:
“好了噢,你的脑子还不如我呢!”
到了第二次打,我又“忘记“了,她佯斥:
“呸伍搭,你的记性介差!”于是又告诉我一遍。
为了锻练脑子,她都要把我每年写的门对背诵好多边,直到完全记住,而且要弄明白什么意思。有一次,姐姐来家,看她嘴里念念有词,就问,背出来了吗?妈妈立即背诵一遍,不无自毫地反问“怎么样?”一次,春节之后我回了北京,在电话里,还问一句对联的出处和意思。
妈妈这么好的记性,这么好的脑子,怎么就在她生命的最后一个月,突然像被按下暂停健,中断了与这个世界的交流,包括与她心心掛念着的孩子们。
四
那是年12月初的一天,哥哥在新华路值班,像住往常一样,妈妈早晨做完“功课”静臥在床上。其时妈妈已经十分衰竭,翻身需要有人帮扶,视力仅仅能看到一点光影,仅有一点听力的左耳朵,只是贴近时才能听到一点声音。但是,她的思维仍然清楚,躺下去的时候,还与哥哥说事。可是,将近中午的时候,突然,牙关紧咬,嘴里开始吐沫,一向干练果断的哥哥,一下子慌了神,一时手足无措。经过阿姨提醒,才慌忙给打了电话。
哥哥是中午给我打的电话.。刚听到“国雄”两字,就觉得不好,一颗心猛然提到了嗓子眼。我说我马上订机票,哥哥说妈妈己经进海*医院留观室,目前比较稳定,但是已经不能说话,昏睡时多苏醒时少。再说CPU不让进去,浙江的丕雄弟弟马上回沪,告诉我可缓一日回去。我正好支架安放满一年,预约后天复查。复查一结束,我便赶回了上海。
12月5日到家的时候,正赶上给妈妈送晚饭,我随丕雄和阿姨一起送饭。经过门口登记测温,我们来到急诊室门口,值班护士问清楚病床号,打电话让护工出来取饭。丕雄告诉我,他来的时候,医院还能让家属一人把饭送进去,但就是这一两天,疫情突然回升,上海市规定,家属一律不能进入病房,更何况是特护病房。他说,他还有幸见了妈妈几面,尽管妈妈己不能说话,但是妈妈的眼睛有时候睁开的,大声喊叫妈妈,妈妈的喉咙里有时会发出呜呜的声音,似乎有所反应。
这个细节,对于绝望中的我们,无疑是一线希望的亮色。送饭,成了全家人和妈妈唯一能沟通的渠道。护工与我们关系处得很好,她们看到我和丕雄都是从外地赶回来的,特别是我,回来了又见不到母亲,十分同情和理解,每次接过饭盒,总要把我们的手机带进去,拍视频给我们看。
“张明一,你儿子给你送饭来了。北京的儿子,浙江的儿子,。”
“张明一,你醒醒,眼睛睁睁开。你儿子送饭来了。”
视频里,妈妈大多数时间眼睛闭着,有时还发出轻微的呼噜声。就像在家里躺着的一样。妈妈啊,我们不能企望你能够重新站起来,让我们推着轮椅带你四处转转,只希望你还能回来,那怕你仍然像住院前一样,半日醒半日睡,我们给你喂饭,给你翻身,给你按摩,给你换尿布……。
视频里,多半在清晨,妈妈面对阿姨的呼唤,有时居然睁开眼睛看看,似乎有所意识。更有几次,喉咙里居然发出“喔喔喔的”回应。声音虽然很小,但是极其明显地透露出妈妈确有意识的信息。这让每天都等候在“石家”群里的我们,兴奋不已。妈妈被诊断为脑梗,身体的其他器官状态尚好,有些炎症等病患经过几天处置,指标均有好转,我们怀着忐忑不定的心情,盼望着奇迹的出现。
每天送饭之后的视频,成为“石家”——这个我们家族群里的热搜。有时候护工忙,或者妈妈睡着了,护工就拍几张照片,妈妈胖了廋了,今天脸色好坏,是兄弟姐妹们